我们学校大部分的教学楼，不知是设计的问题还是本身的氛围所致，到了晚上，即使是灯火通明的赶工期依旧还是显得静寂阴森，我身处的这一栋也不例外。迷宫般的走廊在大楼的内部延伸着，偶尔在某处的尽头传来空洞的机器轰鸣的回音，如果是第一次来到我们学校的游客一定会感到不安。
而嫒媛快步走在前面，她的声音夹杂在机器的声音之中，像是幽灵一般飘忽不定。在错综复杂如迷宫一般的教学楼里，我只能勉强跟得上她的脚步。
在几次转折之后，嫒媛登上了一截长长的楼梯，楼梯的尽头是通向顶层的玻璃门，冷白的月光从那里射进来，也照在嫒媛的身上。她在要跨过那扇门的时候突然回头看了我一眼，不知为何，总觉得她的眼里带着悲哀的神色。
相对的视线很快就移开了。她朝着室外走了出去，我来不及考虑那个眼神的意义，只得赶快跟上。
迈出玻璃门之后一股寒气扑面而来，刚刚短暂的室内之旅让我忘了外面依旧在下雪。我把伞撑开，追上走在前面的嫒媛，把她罩在了伞下。
“晚上的学校，很美，不是吗？”
我是第一次登上这个地方，也是这时候我才明白，学校教学楼的楼顶是这样的结构。木编的遮栏钉在金属框体之中，它们饱经风霜，早已破败不堪，只要稍微费点力气就能够穿过去，走到更加广大的平台之上。出到平台上之后，就再也没有围栏保护了，这之上铺满了小小的石头，一直延伸到边缘。
我放眼望去，学校路灯不多，看上去依旧沉眠在黑暗之中。天空中的雪被路灯照出了白白的一段光圈，不远处的博物馆在微弱的灯光之下若隐若现——没记错的话，那是隈研吾的作品。颇具现代化色彩的钢铁和古朴质纯瓦砾互相交错，而此时此刻都融于雪景之中，化作一片银白，实乃难得一见的景色。
“是啊。”我开口的时候，一股白色的热气升起，迅速地消失在大雪之中，“嫒媛，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个地方的？要我说的话，这还真是个好地方啊。”
她没有接过我的话头。“很抱歉这个时间把你拉来……但是，我有一些话想要说。”
“我一直觉得你很优秀。你之前跟我说过，你想做一个完完全全靠着画画为生的画家，是这样吧？”她慢悠悠地说道，“我很羡慕你，你直到现在都一直在贯彻着这个信念。以后你一定会变成你想的那样，是个优秀的画家的。”
“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个……？比起我的话，嫒媛你不是更努力吗？明明刚刚认识你的时候，你还什么都不会……然而你还是考进这里了不是吗？”
“那是因为我看到了你。怎么说呢……应该是你鼓舞了我吧，是你让我找到了努力的意义。”
“在你的眼中，我是怎样的人呢？”
她用一种不知是期待还是坚定的眼神看着我，我不知她的用意，但依旧感受到了紧迫的感觉。“你一直是个很认真的人，……该怎么说好呢，你对待想要做的事，会一直一定地做下去，不论是何种理由，都会这样。”我说到这里，便不想再说下去。
她的内心潜藏着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潜质，在我看来即是偏执。然而正是这股将近疯狂的偏执让她摸爬滚打地活到现在，我并不忍心去揭穿她。
她听到这样的话之后，不知为何却变得更消沉。她刚刚在台阶上看我的眼神又回到了她的身上。我想追问她什么，却能感觉到，她在抗拒着一切，她低下了头，开始用极小的声音向我倾诉：
“我讨厌男人、讨厌女人，讨厌平庸的出奇的人。他们就像混乱的兽群，被前面的人推着走被后面的人拉着走，没有思想，如同死物，甚至散发着从远古而来的糟粕的恶臭。他们让我感到可怜可憎，内心发誓永远不要变成他们那样的鼠辈。”
“我为什么要学画画，就是因为我想远离庸俗环绕着的世界，令人作呕，令人窒息……你是不会明白的，因为你活在阳光的底下。”
说完她顿了顿，深吸了一口气，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勇气似的看向了我。“而我呢，我极力想摆脱他们，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会发现，我和以前的我无异，我怎么挣扎都还是平庸，我怎么向上都到不到顶峰……那样的景色到底是怎样的啊……啊？告诉我吧？衍之？”
“告诉我吧？？”她朝我逼近，我不敢后退。
“我……对不起，我没法告诉你那些。因为我不知道。”
“你不知道？怎么会呢？你是知道的，你只是因为一直身在其中，所以没办法察觉到吧。就像……就像玛丽一样，没有蛋糕那么吃面包不就好了，是吗，是这样吗？你可是能感知那么多丰富颜色的天才，你一定能知道的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不知道？还是不想说？……那都无所谓了，我并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对你生气。”
她眼神突然缓和了起来，只不过，似乎充满了失望。她是因为得不到答案而失望，还是因为……
“你不知道，可能是因为你一点都不了解我吧。只不过，如果有一天，你想告诉我什么的话，请一定跟我说。”
“……我会记得的。”
气氛微妙地转变了。我只是不经意间说出了这句话，然而传到她的脑子里之后可能就变成了另一种东西，空气此时居然如此安静，我都快要听到她的呼吸的声音了。
而这时，我也听到急促的脚步声，若隐若现的，从楼下传来。
“嫒媛……”
我话没说完，便被她抱住。身高不到一米六的她是如此纤细娇小，以至于让我感觉到她想要够到我的肩膀是多么艰难。我下意识地躬身，她的脸便出现在我眼前不到10厘米的距离之内。
“衍之……”
我的头脑不知为何变得混乱了起来，是因为眼前的女孩子对自己表达了好感，还是因为这天气过于寒冷的缘故。
与此同时，那个脚步声越来越近，然后当嫒媛想说什么话的时候，我听到了身后传来的破门而入的巨响——
“你、你这个人渣——！”
突然出现的这句话完全破坏了刚刚好不容易培养的氛围，不过我的头脑似乎像拨开了云雾一般，渐渐变得清晰起来。我回头一看，正是谢安雅，她手里拿着一把钢尺，显然是花了好大力气爬上这里，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。
“不要再欺骗别人的感情了！”她朝着我们大喊道。
我一脸茫然，正想开口解释这个误会的时候，嫒媛却一把推开了我，怒视着安雅，发出了我从未听过的冷笑声，令我毛骨悚然。
“呵呵呵呵……乌鸦，你这个缠人的家伙，还是要来搅我的局吗？”
安雅看到这个情景，却完全没有惊讶的意思，看来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。“我对你没有任何想法。”她说，“但是，你身后的那个人。”
说着她就一个箭步冲了上来，似乎是想给我一巴掌，我根本没有搞清楚状况就被安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，虽然大脑混乱，身体却依旧保持着清醒，连忙向一旁闪去。安雅虽然扑了个空，却并没有接着出手，而是干脆地转过身去对着嫒媛。只不过现在的情况是，她完全把我和嫒媛分开了，我被她挡在了身后。
“果然中计了。”安雅的声音里带着一股轻蔑的笑意，“璐夏，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带脑子。”
“你这家伙……！”嫒媛似乎被安雅的那句话激怒了，她咬牙切齿地向前迈一大步，手并成的刀直接向安雅砍去。安雅连忙用钢尺格挡，手快速落下，却听到清脆的金属断裂声，钢尺被区区肉体之身劈成了两半！
我跟安雅都被吓了一跳，安雅横起手护住了我。
“明明就快要结束了……切。”
“璐夏，我可找到你了。”谢安雅的声音依旧带着从容不迫的骄傲，“你可是同意了那位大人的契约的，却依旧逃出那个地方来到现世。你不怕被魔女抓回去碎尸万段吗？”
“哼。魔女现在忙着封印什么，根本没有空管哀家这种无名小卒……倒是你，你根本没有妨碍哀家的理由吧？”嫒媛这时连声音都不像她本人了，这个声音尖锐得令人难以忍受，不像是她本来的声音。
“他现在是我的东西，仅此而已。”她回答，“我不干涉他谈恋爱，但是我绝对不会让你这样的家伙得逞的。”
“……痴人说梦！”
说着她的手刀就往下劈过来，安雅轻巧地闪过了她的攻击，顺势握住了她的手臂，将她拉过来。嫒媛往前打了个踉跄，而安雅身子往前一冲，手指直接按住了她的整个头部。
“她的目标是你，”她低声道，“跟在我后面，别被她打到，你能做到的吧？”
“但是……”
“你还看不出来吗？眼前这个人，还是你熟悉的那个朋友吗？”话音未落，嫒媛的下一个手刀又要向这边劈来，两人很快就扭打到了一起，我紧张地观察着局势，一边朝着后方退去。
两人的打斗和普通的小女生打闹完全不一样，与其说是娴熟的格斗技巧的切磋，更不如说是一场如同华丽舞蹈似的战斗——我恍惚之间，似乎看到了安雅展开翅膀飞起来，然后俯身冲向嫒媛；而嫒媛的每一招，手上都会划过白色的像是闪电似的光芒。我从未在真实的世界里见过这样的场景，不由得在思考自己是否还活在现实之中。然而也没让我思考多久，随着其中不好一方被打倒在地，她们之间的战斗也差不多要划下终止符。
安雅虽然有武器，但是脆弱的钢尺在嫒媛面前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，她被嫒媛几招就简单地打翻，我连忙跑过去。“没事吧？”
“你为什么要上来，你是笨蛋吗？”安雅低声说。
“……认输吧，乌鸦。”嫒媛高举着右手，就像是即将捕猎的蜘蛛，“没人能够妨碍我……”
“徐嫒媛啊，就甘愿成为蜘蛛的养料？只要你说出她没说出的最后那句话，契约就会失效了吧？明明只是三个字那么简单的事，你为什么要缩在‘她’的后面，做一个胆小鬼呢！”
嫒媛听到那番话后，身子突然晃动了一下，她似乎看向了我，手也因为犹豫不决而抖动着。安雅依旧护在我的身后，不知是对自己有能够防御下来的自信，还是因为要保护着我，丝毫没有要躲开的意思，也并没有还击的打算。
而我，在脑内快速回忆了从遇到谢安雅之后的一堆事情之后，似乎也明白了发生在嫒媛身上的不可思议的事。但是面对那么强大的敌人，我不知道如何帮上忙，只得像上次那样直愣愣地看着。
然而嫒媛的迟疑只是一瞬，她的手刀就毫不留情地朝着安雅劈了下去。安雅已经没有了防身的武器，只得用手臂防御，而这次就没有上次那么好了——随着一声闷响，我分明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。安雅的手臂虽然没直接被切断，但是肯定是骨折了，在下雪的冬夜里，我分明看到了她流下的汗珠。“该死……怎么还……”
“乌鸦，快闪开。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步，你要在现在死掉吗？”
我的目光再一次与嫒媛对视。没错，现在的嫒媛，大概已经不是原来的嫒媛了——我分明能感受到她的眼神里，有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恶意。
“我可不会就此罢休……”安雅现在站着都很吃力，可是却依旧挡着她，不让她靠近我半分。嫒媛的神情越来越扭曲，她用力朝着安雅的肩膀和大腿猛击了几下，安雅根本就没有招架之力，或许她也根本没打算还击，就像是散架的人偶一般倒了下去。
我看着这个场景，吓出一身的冷汗。而这时候，我突然有个想法一闪而过。
——乌鸦，不对——小雅，她好像没在这里。
将敌人铲除之后的嫒媛，站在原地喘着大气。她低着头，刘海挡住了她的眼睛。这个情况下的我根本就是个待宰的羔羊，只能一动不动地伫立着。过了一会儿，她抬起头，又变回了刚刚乖巧的模样，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。她绕过无法动弹的安雅，径直走到我的面前，一把抱住了我。
“我啊，我真的太想要得到你啦。”她低低地说，我没法看到她的表情，“我是个无可救药的坏女孩，我从在画室起就想过，想要拥有你……可是你却那么优秀刺眼，刺眼到，我居然想到要把你杀掉……这样我就没有烦恼了……所以，我对你干了那种事情。”
记忆的碎片正在被一点一点拾回，大约10个月前的夜晚，也是一个寒冷的冬夜，那年的雪下的没有今年那么早。她约我出去说了很多话，而就在我准备下楼离开的时候，我似乎感觉到自己被人推了一把……我当时入院治疗了好一段时间，差点连考试都错过。虽然嫒媛很内疚，但我却莫名地觉得这件事情并非她所为，所以，我并没有怪罪过她半分。
“我一直无法原谅自己。……但是，我真的很想要你……！！我从来没有那么迷恋过一个人，这是为什么呢？……你身上有什么？激素吗？荷尔蒙吗？为何像个黑洞一样让我深陷其中呢？？……”
“嫒媛。”我的手下意识地，搭上了她的肩膀。
她抱紧我的手渐渐松开，我望着她的眼睛，她好像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人了，虽然她好像在笑，眼神却如此空洞，我根本看不出来她对我有任何的感情。
“所以，请让我说出那句话吧……然后，不管你的答复如何，我都会接受……”
“我——”
突然一道黑色的闪电迅速划过嫒媛的脸，嫒媛吓得大叫起来，她捂着双眼，惊慌失措地朝后退了几步，却没料到最后一步踏了个空。她惊叫一声，身体却控制不住平衡，朝后划了一个圈，失足掉了下去。
我赶忙趴着地面朝下看，她掉在一片雪白里，深邃的夜晚染着鲜红，静静地往外扩散。
我脑内一阵混乱，身体不受指挥，只能呆呆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。小雅飞回到安雅的身体旁。安雅艰难地站了起来，走到了失魂落魄的我的旁边。
她突然用力推了我一把，我也朝下掉去，而在即将着陆的时候一双有力的大手抱住了我，伴随着强劲的风声，我平安着陆。
嫒媛依旧还有意识。她看见蹲在身旁的我，嘴角居然留着一抹欣慰的笑容。
“欠你的……我还给……你……”
说着她就晕了过去。
一只蜘蛛从血泊中爬了出来，我连忙摁住了它，然而，它轻易地湮灭了，化作一滩漆黑的粉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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